孙考勤颇有些倨傲地扭过头去,目视前方,冷声冷语道:
“我唬你怎的?”
冬时此刻步履放慢了些,脑子里已经脑补出那惨叫与求饶交杂,随着手起刀落,一切归于平静的场景,平时温温和和的爷,下达这种指令时,会是何种表情呢?那惯常温润的双眸,目睹一切时,又会是怎样的眼神?
冬时面色逐渐沉重,不禁打了个寒噤,只是他没想到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奴仆洒落的鲜血,根本没资格脏污谢玿的眼。就算事后他意识到责罚过重,也不会心生后悔,不过是多了些唏嘘与怜惜,再多些略带诚意的补偿罢了。
孙考勤偷偷看了眼冬时,见冬时面上显出深思不定,一颗心却沉了沉。
虽说此刻唬住冬时这小子,但只要时间一久,回头就忘,这小子指不定哪天为了荣华富贵就把爷给卖了。
其实孙考勤年轻时也不是个忠心耿耿满怀热血之人,也如冬时一般,是个有野心又能屈能伸的主,凭着他的小聪明,一路爬到了总管之位。只是谢家不倒,主子待他也不算差,他也乐得一直服侍这钟鸣鼎食之家。
他也算尽心尽力干了这么多年,该捞的油水一分没少,赚的盆满钵满之时,偶尔腾出眼睛来看看谢家的家长里短,瞧瞧柴米油盐酱醋茶,看一个姓氏的兴衰得失,里面处处有他自己的影子,慢慢的,眼眶湿润了,心里安定了,这里也成了家。
从孙考勤意识到,这里不仅是谢氏的一处宅子,也是自己的家时,他便收敛了,安心地,尽忠职守地,倾注所有心血去维护这个家。
如今看到冬时,就好像看到当年的自己,谢家的兴衰走势,他只是一个管家,哪说得准?但他还是怀着希冀,想让冬时,认认真真对待谢家。
思及此,孙考勤的面色缓和不少,步子放缓些等一等冬时,然后拍了拍他的肩,问道:
“你本来是良籍吧?怎么会想着来这里做事,卖身为奴?”
冬时的注意力被转移,听孙考勤这般问,他不假思索道:
“人要死了活不下去了,就把自己给卖了。”
孙考勤没立刻回应,冬时瞥了他一眼,见他正看着自己,目光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像是怜悯,却又不是,总之叫冬时有一瞬间的心酸。于是他改口道:
“我老爹老娘年轻时候,手上还有地,还可以供我读了两年书。后来打仗了,老爹怕被抓去当兵,就连夜带着娘和我跑了,躲到山里去,挖野菜打兔子,快要饿死在山里。一个猎户路过我们的茅草屋,见我们这一副痨鬼样,朝我们喊,‘甭躲啦,天下早就太平啦’,我们就重新回来了。”
孙考勤问道:
“你是长安本地人?”
冬时答:
“多大面儿!我洛阳的。”
随即他面带落寞,继续道:
“回去之后,发现我们家的地,早就在乱时被官府收走了,成了陈老爷的地。我爹娘就去找陈老爷租地,还是原来那几块,他们说,有感情了。我们替陈老爷种了几年地,那几年官府对咱好,又给种子又不要交那么多税,听大家聊姓谢的丞相,我想他是个好官。”
冬时说着说着,想到了什么,竟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咧嘴一笑道:
“陈老爷就不好过了,他哪有那么干净,我可听说他和别人的买卖亏了不少,陈老爷气疯了,偷偷地给我们加租,官府也没管,我们又不好过啦。越来越不好过,这几年年年歉岁,我们交不起地租,能卖的都卖了,还是欠了陈老爷一屁股债,我就只好把自己卖了。”
孙考勤听着冬时用轻松的语调说出沉重的话题,面带不忍,问道:
“之后呢?”
“洛阳那边不好谋差,我想京城好,地方大,来了这里给人喂马,看见一个穿戴整齐的马倌来买干草,和他唠嗑才知道他是谢家的。我想着来碰碰运气,刚好谢府招人,我齐整,就招进来了。”
冬时笑笑,对孙考勤道:
“爷对下人确实好,我已经把欠陈老爷的还完啦,我爹娘还在种地,但是爷说,可以让他们来这里谋差,我想着回头告诉他们。”
孙考勤不禁问道:
“你爹娘会同意吗?卖身为奴?”
冬时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能吃饱能穿暖,做什么不同意?”
孙考勤愣了愣,叹了口气道:
“这可是贱籍,往后你、你的后代,都可能翻不了身了,世代为奴。”
“我自己都顾不上,顾什么后代?我当然知道这是贱籍,可我们也要活下去啊。”
如今这世道,还有万万千千像冬时这般的家庭,冬时已经算好的了。
随即冬时反问道:
“孙叔你呢,你做什么要来当奴?你的后代呢?”
孙考勤一时语塞,悻悻然道:
“我无后……”
冬时有些想笑,却又觉得不合时宜,硬生生憋住了,脸上的表情显得滑稽。
孙考勤知道他想歪了,解释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我媳妇和我儿子,得了痨病,病得很重,太爷把他们移出去庄子上,请了郎中去看,郎中开了药就走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我想去照顾他们,太爷说我傻。等到太爷松口,我再去,就是收尸了,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
冬时的表情有些僵硬,恨不能现在就腾出手来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十分歉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