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8 晚晴(下)

“怎么?你还有遗言想跟她说?”

“不,只是,她看见的话会好处理一些。”

罗彬瀚面无表情地走上去,想看清楚这个死人说话的把戏究竟是怎么耍的。可他没看出任何骗局的破绽。那个血洞已经干涸了,可以看见森森断骨与干涸血污,皮肉断裂处平滑得不可思议。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武器干的,不过也不重要。这个空洞确实把周雨全身的血耗光了,因此那张隐藏在暗处的脸毫无血色。这可不是回光返照的问题,基本上,此时正在跟他讲话的就是一具尸体。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对方,“是我已经在做梦了?还是你其实根本用不着呼吸?冯刍星就是给你搞了个时髦点的造型?”

“你已经知道小刍的事情了吗?”

“我当然知道。”罗彬瀚不耐烦地说,“要不然我也不用……等等,你知道小刍?”

他瞪着周雨。“你早就知道冯刍星没死,是不是?你知道他还等在这里,等着一个弄死你的机会。可你竟然没防备他?你他妈脑子到底有什么毛病?”

周雨只是摇了摇头。“就到我为止。”他简洁地说,“这件事就到我为止了。”

“放你妈的屁。”罗彬瀚说,“你还记得他是用什么骗你到这儿的吗?”

“他没有骗我,确实是在这里。我已经找到了。”

罗彬瀚下意识地往他身周扫了一圈,想找到泥土翻动的痕迹,或是一个至少有拳头大的包裹。可是什么都没有,周雨常穿的那件长风衣外套就披在身上,内侧情形一览无余。这家伙真就是空着双手来的。

“我什么也没瞧见。你不会是死前幻想找着了吧?”

周雨微微地笑了一下。“没有,我已经把它销毁了。”

“你销毁了?”

“嗯,这样就可以了。”

“太棒了。”罗彬瀚说,“嗨,既然你的事已经办完了,咱们现在可以走了吗?我知道一般人成了你现在这样可能会有点走不动道,不过你不是一般人嘛!既然你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跟我说话,我猜你接下来几十年也能这么凑合着过咯?”

周雨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直到他摆在脸上的假笑逐渐消失。“或者,”他说,“你准备告诉我,你这个尸体复活术最多只有二十四小时?”

“确实不会很久了。”

“然后呢?你就搬去阴间过日子?过另一种永恒的城市生活?”

周雨的目光直直地和他对着,没有一点逃避或遮掩的迹象。“是这样。”

“扯谎。”罗彬瀚说,“你以为我分不清你扯谎时是什么样?嘿,冯刍星是要报复你,周温行也一心要把你这块拦路石搬开。难道他们杀你就是为了让你去另一个地方好好过日子?还有你那个小跟班。如果你死了不过是换个地方过安生日子——而且还是你老婆当家的地方呢——他怎么会瞒着你来帮我杀周温行?”

他没有再得到回答。正如他所料的那样,他这个脑子有病的发小虽然不擅长撒谎,却很擅长保守秘密。于是他不再理会对方的沉默,而是转身面向黑暗的深林,自顾自地思考这一切。不必考虑这家伙先前说的那些屁话,周雨已经完了——不是搬家去悬崖中间的树上,而是真的完了,是一坠到底,或者还有什么更糟糕的可能——除非他用别的办法扭转乾坤。

这答案如此明显,他又回过头去看周雨。“仪式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他冷冷地问,“现在我们没别的选择了。召唤那东西的仪式该怎么做?”

他以为周雨多少会惊讶一下,会争辩说他们不能这样做,不能和魔鬼交易,不能把危险的邪神带入世间……诸如此类的内容吧,他不知道细节,他根本就不了解那个东西——可是周雨根本就不惊讶,只是十分镇静地回答道:“那个东西无法救我。”

“它肯定可以啊。”罗彬瀚奇怪地说,“既然它都能把周温行从一块冰疙瘩变得活蹦乱跳,那它当然就一样能救你。噢,可能这种复活会有点副作用,我看出来周温行的脑子在复活过程里出了点问题。不过也还行吧。他都能正常上班呢,我个人完全能接受。”

周雨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微笑。“你不考虑我的意见吗?”

“我为什么要考虑你的意见。”罗彬瀚说,“去你妈的。你跟荆璜合伙骗了我两年,现在居然还上了一个初中生的当。你害怕魔鬼的复活有副作用?那你就受着吧。这完全就是你罪有应得。”

他无情地背过头去,满怀怒火而决心已定。人人嘴里都会说警惕魔鬼的诱惑,可事实就是,没人爱听虔诚的圣人是如何秉节守义。只要有机会,任何人都会和魔鬼提要求,后事如何无非各凭本事。是的,魔鬼没准会索要灵魂,可神非但不搭理你的愿望,还连你的灵魂都嫌弃呢!能活在这世上的赢家多多少少都得是实用主义者。

“没有那种仪式了。”周雨在他身后说。

“你当然会说没有。”罗彬瀚冷笑了一声,“我也不指望从你这儿拿到。不过我怎么记得有人说一个月前在梦里见过赤拉滨啊?怎么?那个赤拉滨当时也死了?既然他还能进去,我当然也能找到办法。”

“他就是最后一个。”周雨回答道,“他出去以后,最后一条通往梦都的道路已经被我关闭。从今以后没有生者能够再进,也没有外部的仪式能够触及。那座城市会永远隔绝于现实。”

罗彬瀚慢慢地回过头去。他竟然从周雨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得意。这很糟糕,非常糟糕,因为这会儿周雨说的就很可能是真话了。

“你干嘛要这样做?”他说,“我不觉得这是你和周妤的职责,不然在你们前头的人早就该这么干了。那个魔鬼真的允许你这么干吗?让它彻底没有醒来的可能?它要是生气了会拿你怎么样?你为什么就非得把所有的路封死……”

他停了下来。周雨的眼睛似乎在发光,那种明亮冰冷的幽芒有几分眼熟。可他并不在乎,他看见的是那目光中的决心。他曾经奇怪过石颀为何要用“决心”这个词来形容周雨,在他看来“专注”才是最适合的。可现在他终于懂得了石颀的感受。因为专注不过是要一心一意地去做,而决心——决心是要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地去做。事情突然全串联了起来,他在寒冷如针芒的夕阳里恍然大悟。

“你做这一切就是在防我。”他惊愕地说,“这两年多的大部分时间里你都待在梦里,就为了把所有的路都封死,还销毁了能通向那里的所有仪式……你本可以用这两年多的时间把冯刍星找出来,你可以试着布置一个困住周温行的陷阱——而你对他们不管不顾,把所有的精神都拿来防我?”

“罗彬瀚……那个人不会再醒来了。”

“你疯了吗!”罗彬瀚吼道,“你居然在防我!”

“仪式已经全部失效了。即便你找到其中的一个,它的终点也不会再通向梦都。”

罗彬瀚放声咒骂起来。遭到背叛的狂怒压倒了一切,当周雨半是恳求半是无奈地向他伸出手时,他留给对方的只是怨恨的冷笑,然后便甩头走开。

“我不在乎你说的这些屁话。”他无视对方在身后的呼唤,“既然你们有你们的计划,我也有我的!你们觉得那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醒?我告诉你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一套。如果那东西一句话就能毁灭宇宙,那只说明这个宇宙早就该完蛋了!它本来就没资格再运转下去!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现在我先把你丢回你那该死的大铁笼——”

他回过身想指着对方的脸继续詈骂,可周雨的手已悄悄落了下去。他如定格般站在那里,方才被怒潮怨火吞没的蜂鸣又弥漫在林间。就在那个瞬间,夕阳落了下去。长夜来了,阵阵蜂鸣依旧在芬芳飘涌的黑暗里回荡。它们还有椴花未眠的夜晚需要珍惜,而他已经太迟了。实在是太迟了。

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