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9 海上说云解雨(中)

床头柜边留着盏小船造型的铁皮夜灯,昂蒂小姐在靠近房门的那张床上沉沉地睡着了。她的头发起伏蜿蜒,像片暗色的河流覆盖在麻布床单上。詹妮娅端详了一会儿,注意到房间里有股冰凉的香味。那是插在床头的尤加利叶与薰衣草干花,她不记得睡前见过,也许是昂蒂小姐为她们放的。詹妮娅对自己点一点头,女祭司当然应该精通草药学。

窗外漆黑如墨,但她一点也不困了。房间里有股闷闷的湿气,使她还在想那个雨林探险的怪梦。于是她走过去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让夜风混着点雨珠溜进屋里。冰凉的气流里带有海水味,因为她们就住在一座非常靠近海滩的小旅馆里,能从窗口望见夜晚的海面。

詹妮娅本来没指望在旅游旺季租到这样的好位置,但昂蒂小姐却帮她弄到了一个预订。此时,她从那扇小窗向雨中世界张望,能看到的几乎只是团团朦胧的色块。她想象青黑的乌云遮蔽了月亮,而浓墨似的狂狼正在海面上汹涌呼啸。海鸥都蜷缩到礁石与山崖的凹陷处,而鱼群们则在无声地狂欢。那蛮荒世界是属于古老的水族的,和泡着海藻茶的文明动物并无关系——当詹妮娅刚刚这样想时,她就看见海滩上有一团摇曳的亮光。蜡烛的火光。一盏防风灯。

有人在沙滩上走动。詹妮娅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又跑去把床头的小灯关了。当周围完全陷入黑暗后,她才似乎渐渐适应了环境,能够看清楚底下的情况。

提灯的人披着件灰白色的雨衣,身材很高,像是个挺壮实的男人。他的皮肤肯定不是白色,可能是棕色或黑色,在那点灯光下没法看得清楚。这奇怪的人提着灯,在旅店周围的沙滩上兜了一圈,时不时拿灯照照周围,就像在找什么东西。可是他大约没有找到,最终还是走到旅店门口来。他没有进门,而是在旅店门前的几张桌子那儿坐下了。詹妮娅没有看到他点火的过程,但是不出几秒,他的嘴边就多出一支点燃的烟来。

詹妮娅盯着这人看了足有几分钟。她的脸与脖子都被夜风吹得发冷,本可以再回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觉。可是好奇心却在如此不恰当的时候挠着她的脚板。底下这人到底在干什么?他想在沙滩上找什么?现在又为什么不去睡觉?做一次小探险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旅店门口有个角度恰当的监控摄像头。

她重新考虑了这件事,然后蹑手蹑脚地从行李箱里找出一件大口袋外套和一根轻便的伸缩甩棍。她给昂蒂留了张简短的字条,还把昂蒂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以便随时能打电话叫醒自己的监护人。等她做完这一切,这才穿上外套,把甩棍藏在口袋里,悄没声息地溜下楼去。

她在推开旅店的小门前故意弄出了一点动静,这样好假装自己是偶然出来透气的。柜台后的店员睡得很死,一点都没有被她的动静打搅。她绕着旅店的屋檐走了半圈,来到那男人抽烟的地方。

在詹妮娅短短的十六年成长岁月里,遇到过的麻烦事却着实不少。个中原因是复杂的,不能完全说是她的错,可她那股时不时发作的探险欲望的确也难辞其咎。不管怎么样,她见识过好些个同龄人不会碰到的麻烦事,而且在她心里也随时做好了准备。她可能在人生拐角处碰到任何事,一个瘾君子,一个连环杀手,一个外星侵略者。她总是确保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过她是多虑了。坐在雨幕中的男人并不是个瘾君子。他的嘴里叼着一根雪茄,皮肤是罕见的红棕色。红色要比棕色占的成分更多。詹妮娅不知道这是什么血统,或者是某种皮肤病。这中年男人形貌有些丑陋,五官挤得很紧,脸颊到处都有淤斑。然而他的目光却很友善随和,透着点诙谐的情绪。当詹妮娅走近时,他自然而然地把雪茄拿开,搁在外头的雨水中熄灭了。

“你好呀,小姑娘。”他用英语对她打招呼,“被雨吵得睡不着?”

詹妮娅的英语用得也很熟练。她说:“我下来找点喝的。”

“柜台前那个老兄睡得可死呢,不过我知道冰柜在哪儿。你可以去拿一瓶,只要把零钱放在上头就行了。我早些时候就看到有人这么干。”

于是詹妮娅就这么干了。她去拿了瓶姜汁汽水,又重新回到旅店门口。红皮肤的男人不再抽雪茄了,但仍然无所事事地望着漆黑的海面。詹妮娅在离他稍远的桌子前坐下,一边喝汽水一边问:“你在看什么?”

“看看会不会发生有趣的事。”男人说,“生活里充满了趣事,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