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山脉,玄坎海域,旭离海域,奇星岛,瀚兑海域……这几年,他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见过了那么多的人和事。
他曾为了一座岛屿的太平浴血奋战,也曾为了一整座海域的安稳而深入贼窟,他登上了天坤榜,站在了世间武道的山巅,可是今夜却只是因为一句问话,他竟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什么也做不到的孩子,只能站在父亲的身后,期待着他能转过身来看一看自己。
徐从稚闭上了眼睛,他依靠着亭子的红木柱子,身子微微颤抖,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无措紧紧地束缚住了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黑夜里,徐从稚恍惚间觉得,自己其实一直都只是当初躲在被褥里偷偷哭泣的那个小男孩而已,他本以为只要自己长大了就能不再畏怯于心绪的囚牢,可只在此刻,他那看似装满了世间万物壮阔的世界却轰然崩塌,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其实空无一物。
那一个个因为害怕父亲生气失望也怨恨自己没能达到父亲期待的黑夜里,年幼的孩子总会躲在被子里悄悄啜泣,浑身颤抖,想着要是母亲还在身边就好了,可是一想到母亲孩子哭得就更加厉害了,紧紧咬住牙关,忍住不出声,可是泪水肆意流淌。
最后孩子总会不知不觉地睡去,醒来却发现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身上,孩子模糊的记忆中,只恍惚有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自己床边,伸出温热手掌攥住自己的双手,轻轻地唱着母亲总是哼唱的那首曲子,孩子曾竭尽全力想要去看清楚那个瘦小的身影,为何那样的熟悉,为何那样的安心?
可最后,哭累了的孩子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沉眠于那轻缓悠扬的曲调中,心绪的起伏和忧愁的涣散都被抚平,孩子从不知道,那个身影会在什么时候离去,孩子只记得那个声音轻轻柔柔的,就像落在身上的月光。
脚步声轻轻响起,徐从稚闭着眼,眼角湿润,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熟悉的声音哼唱着他记忆中的那首曲子,徐从稚微微皱眉,这一次他没有睡去,他缓缓睁开眼,伸出手握住了搭在自己肩上的纤细手掌,好似担心下一刻那身后的人就会如月光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去。
女子就站在他的身边,即便已经长大了,可是依旧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远处烛火的光将她的影子不断拉扯,可却都是他熟悉的模样。
徐从稚的心绪似乎早已难以自控,他伸出手落在女子的脸上,模糊的视线中好似看见了许多年前的初见之时。
有一个男孩站在雪地里的门槛上怯生生地说:“你好,我叫徐从稚。”跟在娘亲身边的陌生小女孩神色冷淡地点点头,却始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男孩的娘亲笑着伸出手介绍道:“从稚,以后程鲤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男孩点点头,看着女孩的双眼,悄悄地笑了。记忆中的画面在淡化远去,那个男孩早已长大了,却记不得那时女孩是否也露出了笑意?
徐从稚声音沙哑,轻声道:“程鲤,我该怎么办?”
究竟什么样的自己才能够回去那个应该称之为家的地方?
究竟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够坦坦荡荡地站在父亲身前,说自己担得起那份责任?
究竟什么时候,能够说一句喜欢?
程鲤摇摇头,她不知道,她从来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就这样陪着他是不是算做到了答应夫人的事情,她不知道徐从稚为什么不让自己和他一起出海,她也不知道徐从稚为什么此刻这样的无助,她更不知道自己每次看见他哭的时候心里的那份伤心痛苦意味着什么。
徐从稚站起身,他伸出双臂将程鲤揽入怀中,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程鲤没有意料到徐从稚会如此,一时间愣在原地,手掌却还落在他的肩上,于是便算是相拥?
徐从稚突然感觉到体内的真气重新出现,开始欢快奔腾,就连千疮百孔的气府窍穴都瞬间春暖花开,他的眼睛慢慢弯起,嘴角咧开,他突然觉得很开心,就像那时候在雪地里,女孩伸出手包裹住男孩冻得通红的双手,那样的温暖,让人刻骨的难忘。
徐从稚靠在程鲤僵硬的肩头,轻声说道:“程鲤,我喜欢你。”
喜欢就是喜欢,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喜欢。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一样。
练刀的时候一样,出刀的时候也是一样。
夜色里,湖水骤然倒挂而起,春风吹拂而过,淅淅沥沥,一场春雨,落了下来。
大道前行,且问心上道理一二,眼前人,就是心上人。
晨光微微洒落,青石板上的水珠滴溜溜泛着光彩,顾枝走出阁楼仰头望去,天边仍旧是阴云深重的模样,想来这春光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风景,顾枝叉着腰打了个哈欠,回头看见了桌面上仍在呼呼大睡的于琅,周厌却早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