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踏实干活吧!人家娃娃已经结婚了,担心影响人家家庭。”
高加林像泄了气的皮球,脑袋耷拉下来。好半晌,才仿佛梦中惊醒一般,抡起镢头,往土里狠劲的刨挖,再把翻起的土,垒到玉米根须上。有时,这种不理智的蛮干不免会使旁边的玉米跟着遭殃,一不小心,会连根挖断。他父亲知道他难受,不会批评他。但是他此时,却羞愧万分,怎能因为个人情绪而损毁无辜的庄稼,那是他残疾的父亲辛苦营务的,不知淌了多少汗水才长得这般壮实。他重又小心翼翼,认真细致地干起活来。或许,他并不知道,这些庄稼,曾经是他亲爱的巧珍,帮着营务出来的吧!
作为巧珍的妹妹,巧玲长得太像她二姐了。精致的五官,匀称的身材,走路,说话,做事的干练,跟巧珍一模一样。要不是眉宇间显露出来的“知识分子”特有的书卷气,他真的会误以为她就是巧珍。
巧玲说了些什么?他没能认真听清。接下来,就是校长上台致辞了。校长大手一挥,满含深情地说:“我今天特别高兴,首先,我们学校有幸迎来新老师巧玲同志的加入,再迎来之前的教育骨干高加林老师的回归,为我们学校的发展注入两大新鲜血液,我激动的心情实在难以用语言表达。现在,让我们用热情的掌声欢迎新人的到来……”
听了校长的话,满场立马响起一阵黄河咆哮般的哄堂大笑声,伴着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一浪高过一浪。校长马上意识到说错了话,闹了个大乌龙,连忙改口说:
“口误,口误,是两位新老师的到来。”
没想到笑声和口哨声比刚才更大了。高加林和刘巧玲也闹了个大红脸。
观众席有人大声嚷嚷:“校长,这是不是两位老师的结婚喜宴,怎么不给大家发喜糖呀?”
潮水般的人群骚动起来,一时间很难平息下去。有人甚至唱起了骚情的信天游歌谣,把个会场秩序全扰乱了。
一刻钟以后,待声浪平息下来,校长才斩钉截铁地说:“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刘巧玲、高加林老师成为我们学校的中坚力量。”校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赶紧走下台来。
刘巧玲重新走上舞台,脸上的酡红还没有完全消失,这让她看起来娇羞中带着妩媚,实在是漂亮极了。虽然喧闹声、口哨声还在继续,不过人们明显自觉压制了下来,看巧玲如何收拾这场尴尬。
巧玲平复了一下心情,清了清嗓,面向观众,从容自若,且大方地说:
“大伙真想吃我们的喜糖,份子钱可准备好了,不能随少了哦!”
一句玩笑话又让整个会场重新沸腾起来。
高加林几乎是被高年级的学生们簇拥着上台的,他难以用优美的语言来表达他此刻激动的心情。生活,真好。农村,真好。亲爱的乡亲们,真好。高加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过自己的家乡。家乡是贫穷了一点,可处处涌现出的,都是满满的人情味。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故乡如此多的好处?发现乡亲们身上这些可爱而风趣的优点?他真为自己曾经处心积虑想办法离开的混帐想法后悔。
就在他准备发言时,他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巧珍。巧珍,他心心念念的人,此时,就站在人群中。那么不起眼,又那么鹤立鸡群。她是那么朴素,穿着简单的印花布衫和一条蓝布裤子。她长长的头发没了,黑油油的辫子换成了农村那种普通的“短帽盖”,她已经彻底将自己变为一个少妇了。巧珍,那么生动个人儿,那么精致个人儿,那么新潮个人儿,你是要用这种方式惩罚忘恩负义的负心汉——高加林吗?
高加林颤动着嘴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阵苦水涌上喉头,他甚至都快摔倒在舞台上了。他踉跄着走下舞台,他没有回到评委席,他四顾地望了望,向着教师办公室奔去,他这一刻,需要落荒而逃,否则,他一定会死在大家面前。
有老师和同学尾随而来。操场上的演出继续。
一场大气磅礴的腰鼓声拉开帷幕,把节目引入了高潮。
腰鼓声息,有艺人登上舞台,唱起民间“链子嘴”,高加林知道,这是他们的即兴表演,图个欢乐,跟主题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不过他很感慨这种别出心裁的表演风格,大概只有贫穷、厚重的黄土高原,才能衍生出这种古老原始,而又荡人心魄的民间歌谣吧!
高加林平息了片刻,回到了他的位置。他终于没有因为个人情绪而失去理智。
回来的途中,他下意识地望向巧珍,巧珍也正在看他。他从她的眼里已经读懂了什么,她的柔情蜜意,都写在她那双深情的眸子里了。她需要他说什么呢?她什么都不需要。高加林这一刻的想法,她都懂。高加林释然了。
亲爱的人,她希望他好,他好她才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