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天师,他怎么敢?陛下又何以信他至此——殿下,他……究竟做了什么?”
太子回忆起见善同他说的话,面色不怿,却与卫邈娓娓道来:
“天师要皇儿换上常服,皇儿不从,便叫下人来寻我,才知宜春宫早被天师控制住,面对此情况皇儿却也只能束手无措,直到谢小公子来。”
太子顿了顿,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成拳,咬着牙,仿佛那情景就在眼前,他痛心疾首道:
“他要小公子换上皇儿的衣服,替皇儿祭祀。无论是谢小公子,还是皇儿,都拒不从,这可是,欺君罔上的死罪。于是他,以谢玿……来威胁小公子。”
“这不可能!他没有这个能力!殿下他们不会信他的!”
太子话还没说完,便被卫邈打断。卫邈皱着眉,眼里尽是匪夷所思,语气却格外坚定:
“殿下他们,怎么会被区区一句话唬住?”
“他们是没有,”太子低声道,“可是天师对谢小公子说,陛下,他,他,他要……”
太子仿佛难于启齿,“他”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可即便太子不说,卫邈也明白,怕是天师告诉谢伯远,是陛下要谢玿的命。谢伯远确实不知天师是谁,能耐谢玿何,可谢伯远知道谁是陛下,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皇上,怕也是不得不感到畏惧。
太子此时的神情,满是愧疚。
“天师说,谢小公子若应下此事,算是功劳一件,对谢玿有利,且他言语之间,无不暗示此事乃是陛下授意。故而谢小公子答应了,不过两个稚子,面对如狼似虎的凶恶之徒,又能怎么反抗呢?”
卫邈嗤了一声,说出的每个字都浸满了不齿:
“不过是孩童,哪懂这些算计,天师这是算准了,无论结局如何,无论是欺君罔上,还是痛丧亲人,谢玿都要受这一劫。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为何一定不肯放过他?”
太子摇摇头,看向卫邈,脸上流露出一丝哀伤:
“不是仇怨,天师,妖道,又怎能以正常人的想法,去揣摩他的心思。只怕是芝兰当道,才叫天师不得不除。只是我不知,我不知父皇,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究竟是被蛊惑,还是他本来,就人至暮年,疑心病重,妒贤嫉能。”
太子的声音低落下去,情绪才愈发汹涌起来。
“玄珒此人,于公于私,无可挑剔,对我而言,他很好,好到我为我曾疑他而羞愧,好到……陛下疑他,我亦自责,不知以何等颜面面对他。”
“我视其为挚友,因其正直而不古板,聪颖而不诡变,不是说他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是说他北击匈奴拓土开疆,只因他赤子之心,十年如一,尽心于家国。”
太子此刻竟有些感伤,感叹缘分,伤怀世事:
“自然,朝堂上不乏如他一般尽忠职守之人,可是不一样,只因他是百官之首,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看,是改革时力排众议,统率群臣,是出纰漏时,首当其冲。与之同行,就是很安心,好像只要有他在,什么事都可以摆平,他就好像是那锦囊妙计,也是那定心一丸。”
“他有什么特殊的?他像所有人一样,有心事,有情绪,会哭会笑,喜怒哀乐,痴嗔怨怼,会做错事,会招人厌,可他就是特殊的,他能站在这个位置上,能让所有人记住他,记住他的所作所为。你走出去,走出京城,走到天下去,你会惊讶地发现,整个天下,处处是他的信徒,但是转瞬你又不惊讶了,你只会觉得他应当如此。”
卫邈没吭声,只静静地听着,这种感受,他再清楚不过了,他一直站在谢玿身后,看着他,跟着他往前走,慢慢的谢玿身上发出光,他也变成了仰视。
想到了什么,太子难得地露出一抹极淡的笑,眉眼间尽是温和与幸福:
“开平七年,风调雨顺,国运大兴,府库殷实,列邦来朝。良田棋划,桑林荫天,户盈罗绮,市列珠玑,无盗无娼,无灾无难,民欢欣鼓舞,各得其所,安居乐业,时人称之为盛世,我乃太子,天下之长,如何不动容?只瞧得见那山河图画上,处处写满他的名字,留有他的痕迹。”
当年盛况犹在眼前,太子几乎是急切地,朝卫邈走近一步,神情有些激昂地对他道:
“如此盛世,前朝未有,宁和未有,独独开平。若非君成就臣,臣成就君,古往今来,如何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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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邈不禁退了一步,直视太子,又自知失礼,默默低头奉了个揖。
太子瞬间怅然若失,目光闪烁几下,才忿忿地自问道:
“可为什么,如今,却是反目成仇?”
太子垂首站着,像犯了事的小孩,孤零零的,落寞的,进退维谷的,惶惶无措的。他偏头看着内室,低声道:
“稚子纯真,是非分明,他苦苦求我,想去见一见谢玿,连孩子都知道该怎么做,我却不知。”
卫邈在心里叹了口气,宽慰太子道:
“殿下,人之常情,但求问心无愧。”
太子抿唇摇了摇头,面色隐忍地说道:
“我如何做,都有愧。”
卫邈一怔,太子半垂着眸子,无不忧伤道:
“不敢见父皇,不敢见玄珒,我如何做,如何选,都有愧于心。”
“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认清自己,优柔寡断,畏畏缩缩,从来如此。”
卫邈不知如何去评判太子这句话,太子是毋庸置疑的太子殿下,未做过什么错事,倒是为民解忧,人人心目中的明日之皇,可太子亲口说他自己是优柔寡断的,卫邈不知从何去开解,那便顺着他,举手推一把。
太子从来不似别人想得那般坚强果断,无论是当年站在王繇面前的莫熠,立于桃鹤身旁的二皇子,还是如今夹在谢玿与皇帝间的太子殿下。
太子的心太软,却包装地坚不可摧,可是他浑身是软肋,一但面对那些感情,就举棋不定,装聋作哑,自欺欺人的傻瓜。
“虽说如此,殿下,但臣想,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卫邈低头解开荷包,将谢玿的书信递到太子面前,对他道:
“这便是臣此行的目,殿下,打开看看吧,谢玄珒他,有话对您说。”
太子看着那封信,目光停留着,半晌才抬手,接过去,又犹豫着。
卫邈看着太子的握着信的手,平静道:
“殿下,踯躅不前,如何破局。”
太子的手微微颤了一下,问卫邈道:
“他可会怨我?”
而卫邈的回答十分简单,却有石破天惊千钧之力:
“谢玿他,是非分明。”
太子闻言,抬起头看着卫邈,呼吸乱了,目光带着颤,那高筑心池的城墙,一击而溃,他用力地抓住了那个想法,这次,他不再犹豫。
卫邈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但他知道无论太子看与不看,在决定展开那封信之时,太子的心已然坚定。
阅毕,太子的指尖久久摩挲着那句“若无芳心莫言春”,好像这般做,那些字便会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他力量。
“卫迩,你喜爱春天吗?”
卫邈并不因太子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而诧异,反倒是认真地回答道:
“喜爱,万物新长,雨润乾坤,万紫千红总娇艳,最是生机时。”
太子笑了笑,呢喃道:
“惜春之心,春来,是希,要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