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
他仍不太敢信:“若依你们说,金郎君拿的这件东西有如此重要,你们不惩戒已经稀奇,怎么还会放过他?”
陈规便一指桌上那只老鼠:“阁下看见它了吗?”
那老鼠已将盘中的葡萄啃了有三四个,窸窣有声,体型肥硕,皮毛油光水滑,俨然是目中无人模样。
冯其不解:“它如何?”
陈规道:“这老鼠并非什么灵兽,只是我被关在地牢里三年,对着徒然四壁实在无聊,捉来养的。想必阁下是听过的吧?陈某早年曾犯过一些大错,受了惩戒,被关入地牢,可如今却好端端站在阁下面前——这便是兰真小姐的恩赦。连我这样的大罪,她都能宽容,金郎君那一点又算什么?只是让他把东西还回来,好让兰真小姐对朋友有个交代罢了。”
是了,陈规杀陈家百余口的事,知道的人很不少……
冯其的神情,忽然有些松动。
陈规又将那只老鼠捉了起来,放到手心,只道:“我也就是运气好,遇到了明主。就好像这只老鼠,也是幸而遇到我,日子过得说不定比一些普通人都还好。金郎君其实也很幸运,可就怕他一念之差,入了歧途……”
冯其脸上地犹豫,已经变得明显。
这时陈规眼神一闪,便向他身后望去,只问:“拿来了吗?”
冯其转头一看,是先前那名药童去而复返,手中捧了一口药箱,放到桌上,恭敬道:“陆公子说,既是宋小姐开口,自然可以送药一箱,但要再多却没有了。”
陈规便打开了药箱。
冯其忽然愣住:“这是——”
陈规笑笑:“自是明艾子。阁下之所以来,就是想买这味药吧?陈某斗胆,借宋小姐的名义问陆氏要了一些,希望能救下一些百姓,解一解泥盘街的燃眉之急。”
这一瞬间,冯其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谁能想到,最终给药的,竟然会是这个曾与金郎君有仇的陈规?
救命的药,就在眼前。
他几番犹豫,却不敢伸出手。
末了,是陈规看了片刻,亲手将这一箱药端了,塞到他怀里,只道:“不必道谢,我能帮的也就这么多了。”
冯其一下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声谢,但将要被药童引着从二楼下去时,却没忍住停步,问道:“除了这些,我不可能再从陆氏买到药了,是吗?”
陈规静默,似乎也十分抱歉:“恐怕目前是这样。”
冯其抱着药箱的手指紧了几分:“是因为金郎君,拿了陆氏的东西?”
陈规解释:“陆氏也并非真的愿意见到泥盘街的大家遭难,只是那件东西对他们的确重要,是以才……”
冯其低下头不说话了。
陈规叹了口气,亲自走过去,送他下楼:“唉,所以陈某才希望能有人劝劝金郎君,我们是外人,他未必肯信,可泥盘街的街坊都是他熟悉的人,若肯劝劝,总该有几分作用。如此,不仅对泥盘街好,对金郎君自己,实也是好事一桩……”
二人下得楼去,楼上那画屏后面,却走出来三道身影,皆站在楼头,看着那冯其抱着药箱走远。
陆仰尘不禁轻叹:“兰真小姐这一计,实在是高。”
宋兰真眼底俯视着下方,淡淡道:“想让人去做一件坏事,最好的办法,自是让他先以为自己是个好人。”
王命却道:“寄希望于泥盘街这些人,而非我们自己动手,会不会……”
宋兰真只道:“有周满在,只要她肯拼死力保,以王氏先前对她的重视,恐怕不会袖手旁观,我们便始终无法真正对付金不换。但有时候,从外面打不破的,从里面却很容易瓦解。”
许多固若金汤之物,都是这样消弭的。
冯其从夷光楼带回救命药的消息,很快通过病梅馆,传回了小楼这边。
众人得闻,几乎立刻知道不对。
他们联络了一上午,整个蜀州范围内还在市面上流转的明艾子,根本都凑不出五十两,显然是早有人将这味药控制。
可如今夷光楼竟把药给了个无名小卒?
而且没有给够,只是给了能用两三天的量,其用心,不可谓不昭然若揭了。
蔡先生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此药不能用!非但不能用,甚至连知道都不能让大家知道!”
周满却是若有所思,目露微妙。
这种算计,这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若原本还只是猜测,那么这一刻,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幕后之人的身份了。
她忽然笑了一声,含着几分讽刺,竟道:“用,为什么不用?我们正缺药,就有人来送,岂不解了燃眉之急?”
蔡先生顿时大为诧异:“周姑娘……”
周满却是道:“蔡先生,你忘了,药不在我们手里。纵然你我下得了如此狠心,能眼见街中伤患濒死而不救,可那尊泥菩萨,难道也能学得会见死不救,还把药还你吗?”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才往病梅馆看过。
只是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里面病患的吟呻和咳嗽。往里一看,那尊泥菩萨站在药柜前,如失了魂魄一般,只盯着面前那只空空的药斗,动也不动一下。
于是脚步停下,她到底没再往里走。
泥菩萨是个傻子,永远学不会不看,但周满不笨:该不看的时候,她可以不看。
蔡先生闻言,这时才想起事情的关键,再往深处一想,又怎能真见死不救?于是哑口无言。
但旁边的元策却知道个中深浅,也知道蔡先生方才为何说出那番话:“可是先有水淹泥盘街无辜被牵连的怨气,后有世家市恩拉拢,掐住命脉。这药,你们一旦用了,泥盘街恐要人心生变。”
周满哪儿能真不知道这背后藏着一条毒计?
只是,人心?
玉皇顶上,千门百家围攻的一幕幕在眼前回闪,她只看向手里把玩的那枚扶桑神木变成的枯木戒环,冷淡道:“人心何曾有过不变的时候呢?”
从来都不是磐石,而是蒲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