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卞秉连故乡都没有了。
因为他母亲身体本身就不好,又生了好几个孩子,结果除了他和他姐之外,其他的孩子都没能活下来,而他母亲也因为生产而体弱,在他父亲死后的第二年,也在田间劳作的时候一头栽倒在田亩里面,再也没能醒来。
而他在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注意到,甚至不知道他母亲究竟是病了多久,又是怎么撑到了灯干油枯……
为了办葬礼,他姐把她自己卖了。
田亩?
田亩不是他家的,他家是佃户,只有田亩的使用权,没有所有权。
所以只能卖自己。
像是畜生一样,按照要求转着圈,张开口。
他姐容貌上佳,所以卖的条件,他姐说,除了葬礼的费用之外,还加上了他。
要给他一口饭吃,而且他不能入倡优之籍,要然他读书。
人牙子笑着,说,好。
结果除了第一条之外,也就是简单办了一场葬礼之外,其余什么都没有。
他依旧没有书读,而且还要在倡优馆内干杂活,不干活就没有吃的。
至今他还记得倡优馆里面老鸨的尖叫声,如同当下眼眶的痛疼一般,就像是钩子一样勾着他的脑仁,拉扯着他的神经。
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因为他是男的,而且关键是他不愿意当娈童,所以他的一身皮肉,自然没有什么特殊的优待。
为了躲避棍棒,他躲在他姐姐的裙子下,蜷缩着,像是一只被扒了皮的狗。
直至他姐被曹氏买了过去,他也成为了曹家的仆从……
然后被打骂的,变成了他姐。
他不止一次看见他姐带着伤痕,却笑着给他拿她抄写书简,即便是那些书简东一句,西一句的。
他让他姐不要做这个事情了,他姐总是说,他们家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不努力学,将来怎么办?
将来?
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将来?
可是看着他姐带着伤的脸和手,他怎么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只是默默的接过了他姐给他抄写的书简,一个字一个字,一句话一句话的读着,背着……
直至他姐替曹操生下了第一个男丁。
不仅是母凭子贵,甚至连他都混上了一个小管事,重新吃上了白面馍。
那天晚上,他哭了。
之前在倡优馆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他都没有哭,但是在那一天,他哭了。
他告诉周边的人,那是高兴的哭。
周边的人也投来了羡慕的眼光,但是他知道,实际上,不是。
他哭他父亲母亲,他姐,他自己。
他父亲告诉他,要读书才有本事,才能成为大汉的有用之人,才能吃上白馍馍。
他姐姐告诉他,要读书才有希望,才能有更好的将来,才能脱离苦海。
他也曾经在其他人的嘲笑和讥讽之下,努力的去认字,读书。
而现在,那个刚刚诞生下来的曹氏男丁,却蛮横的将他所有的认知全数推倒,践踏。
然后他将所有积攒下来的零星书简,都烧了。
他忽然明白了,他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在大汉,其实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
还不如一张肚皮。
这一次领军南下,是他第一次试图证明卞氏除了那一张肚皮之外,还有其他的能力。卞氏除了女人,还有男人。
所以即便是他伤,他痛,他依旧忍着,咬着牙坚持着。
可是,有些事情,并不是坚持就一定会有好的结果。就像是朝着风车冲锋的骑士,有超越了凡人的勇气和坚持,却未必能够有一个美好的结果。
疼痛且漫长的黑夜,最终过去,新的一天到来了。
军营之中开始有了杂乱的声响。
『将主……』
护卫的声音在卞秉耳边响起,忽远忽近。
卞秉努力的睁开眼,他的脸上带着一些不健康的潮红。护卫的形象是模糊的,在卞秉眼前晃动。
『将主……你这样……』护卫有些担忧的说道,『要不要传医师前来?』
虽然说曹军的医师也就那么回事,但总归是医师。
就像是兽医也是会用点草药什么的……
繁杂的思绪,加上一阵阵的抽痛,卞秉就觉得头像是要炸裂而开一般。
一路而来,伤患未愈,再加上奔波劳累,难以入眠,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卞秉咬着牙想要起身,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是倒了下去,只听到身侧的护卫有些惊慌的叫声……
一切都乱了起来。